曹丕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,保持微笑-《在深渊里仰望星空: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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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曹植身边有一对丁氏兄弟,最大的任务就是帮助曹植夺得储副的位置,顺便整死曹丕。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,曹操曾经想要把曹丕的姐姐嫁给丁仪,问曹丕的意见。曹丕说,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,不大好吧?其实老曹家曾经一下子贡献了三个女儿给傀儡皇帝汉献帝,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气魄,嫁个女儿给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实在不算个什么事。况且曹操都说了,丁仪有才华,就算两只眼睛都瞎了,也值得嫁。曹丕无意中,做了一次“恶人”,得罪了丁氏兄弟。

    后来他稍微年长,依然改不掉这为姐妹出头的“毛病”。他曾经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发小,夏侯尚。他喜欢夏侯尚,以至于在做了皇帝之后还很不顾身份地给他写了一道允许他“作威作福,杀人活人”的谕旨。但是后来,夏侯尚还是跟他翻脸了——夏侯尚因为宠爱小妾冷落了正妻,不巧正妻是德阳乡主——曹真的妹子,而曹真兄妹从小因为死了爹就被曹操收养,是跟曹丕一道长大的情分。曹真的妹子也是曹丕的妹子,在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下,曹丕还是选了为妹子撑腰,为妹子出气弄死了小妾,夏侯尚从此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,一直到死。

    无法给自己辩解。人人看他都是自作自受,他跳出来讲自己委屈,说出来都叫矫情。况且,在父亲那么多有才华的儿子里,想要保住继承人的位置,需要谨小慎微,让人抓不住把柄,他处境这么特殊,说了白白给人留口实。但情绪也需要出口。所以,在每一个秋风萧瑟、草木摇落的深夜,当夜露开始凝结的时候,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徘徊。这时候他写了诗,记录他每一次的失眠。有乐府,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《燕歌行》。在《杂诗》里,他写秋夜——“漫漫秋夜长,烈烈北风凉”,也写失眠的自己——“彷徨忽已久,白露沾我裳”,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,陪伴他的周围世界——“俯视清水波,仰看明月光。天汉回西流,三五正纵横”。曹丕跟曹操一样,乐府诗写得很好。但是时代有它的喜好,“大赋”所需要的才华与技巧在曹丕所处的时代依然是衡量文学才能的“金线”,这是曹植和他的朋友王粲最擅长的。时代对文学的喜好让文学作品有高低之分,但并不妨碍每一种生命状态都值得被书写。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赞扬读曹丕的乐府诗,像是在“张乐之野,冷风善月,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”。繁华绮丽都在清冷的背景上,好像从幕布外面看过去的皮影戏,人世的缱绻一一上演,幕布外面的人无法走脱这样的安排,身在其中,却又是人间的观众。

    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,他依然能自我克制,更愿意用努力去补偿才华不能及的境界。半夜失眠之后,他还能整理好工作服和公文包,职业化地微笑,出门,继续开始一天的工作。下一年,建安十六年,曹植封了平原侯,得到了曹操五千户的封邑。“建安七子”之中的刘桢、应玚都成为曹植侯府的属官,德高望重的邢颙成为曹植的家臣,曹操甚至向天下征集有道德有才华的人作为曹植的属官。像是一个大家族,曹植已经分到了他的那部分家产,但是曹丕没有。没有封侯,没有封邑,只有主管替补官员选举的五官中郎将。做着父亲的助手——丞相副,帮助曹操处理公务。曹操打仗开始带着曹植,征讨四方。曹植跟着曹操一路北征,也一路写着被传颂的诗篇,《送应氏》《洛阳赋》《三良诗》等等。

    曹丕被留在邺城。处理日常事务,应对突发状况:幽州、冀州有反叛,他就派兵去镇压。

    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,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,他难免内心焦虑。不敢表现给父亲,只有写文章,给好友们写信,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: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,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。在他之前的许多时代里,成为神仙,长生不老都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目标。但他非常神经质地一遍遍指出,不是的。生长,衰老,时间的流逝,繁华的凋落都是不能避免的规律。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,曹丕在行军途中种下一棵柳树,十五年后,当他再次经过这棵树的时候,那棵柳树已经修枝翠干,柔条婀娜。但曹丕,十五年过去,除了皱纹眼袋和白头发,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,他“感物伤怀”,写了一篇《柳赋》。他甚至在《典论·内诫》里回忆起建安十年,曹操打败袁绍后,他们占领袁家的情景。他带着战胜者的耀武扬威起笔,落笔却变成了繁华已逝、物是人非的一点震动——“上定冀州屯邺,舍绍之第,余亲涉其庭,登其堂,游其阁,寝其房,栋宇未堕,陛除自若,忽然而他姓处之。”

    心里对于人生失望透顶,日子过得倒也挺快活。曹操带着曹植征讨四方留着曹丕守城的时候,他没少“惹事”。看上了钟繇收藏的一块玉玦,专门托曹植找关系要来,看见皓齿丹唇、芳声清激的美女孙锁跳舞,也要向好友繁钦描述一番。至于组织文名在外的文友们去西园夜宴,更是最平常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后来人称赞的城府,说他能够“矫情镇物”“暗自砥砺”。总之心里想着什么,脸上一定看不出来。而曹植,依然做着父亲最宠爱的儿子,他甚至觉得,自己应该有一种特权,那是属于天才的目空一切。所以他饮酒而没有节制,甚至喝多了乘车开司马门,行驰道,犯了门禁,目空国法。他也不耐烦花工夫约束家人,以至于老婆穿错了衣服被父亲发现赐死,而自己却毫不知情(知道了大概也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)。

    建安二十二年,在喜爱与信赖,在才华与可靠中间,曹操终于做出选择:曹丕成为魏王太子,曹操未来的继承人。曹丕那天终于绷不住,抱着曹操的臣属辛毗的脖子笑说,辛君辛君,你知道我有多高兴?

    但他没有高兴得太久。当你得到一些的时候,就要失去一些,这是人生最朴素的道理。建安二十二年,发生了大瘟疫,疠气流行,家家有僵尸之痛,室室有号泣之哀。在这一年里,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文友们,徐幹、陈琳、应玚、刘桢,都死了。作为前途大好的魏王太子,曹丕终于可以不用掩藏他对于命运的悲观。他给王朗写信说,“生有七尺之形,死唯一棺之土”。那时候的人,对于死后的世界依然有浪漫乐观的幻想,认为那会是一个比此生更美好的世界。而曹丕,他好像扒着前汉那些坟墓里画满升仙壁画,在棺材上铺着引魂幡的人的耳朵上神经质地大喊,死了就死了啊!什么都没有了!什么都不会有了!

    后来,他做了皇帝,在这件事情上变本加厉,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,黄初三年的冬天,他颁布了一道《终制》,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。但在这时候,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抄袭了《吕览》——吕不韦对别人冷酷的观察却被曹丕用在了自己身上。于是你看见一个开国皇帝在帝国肇始的第三年,写下这样一句话:“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,亦无不掘之墓也。”

    凌厉直白,触目惊心。以前的皇帝,总想着要活万岁,长生不死,传国玉玺上盖着“既寿永昌”,好像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千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。而曹丕,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——醒醒,别做梦了。

    他有多相信死亡与朽坏不可避免的到来,他就有多痴迷于文字的不朽。比较才华总是输的时候,他只有咬紧牙关写下去了。他写了一部论文集子《典论》,介绍自己,谈论文章的标准,也谈论为政理家的道理,还有当世流行的“都市传说”。写得好不好他不想知道,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。借着皇帝的权力之便,他把它们广为传播,甚至用素帛抄了一份,作为国礼送给了东吴大帝孙权,又用纸抄了一份给东吴老臣张昭。他还组织一帮人编了一套叫《列异》的鬼故事,是最早的类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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